散文关于一个神秘女人的数个时间切片王
关于一个神秘女人的数个时间切片 文 王芸 [·孕育] 与公元年有关的一个初春,我在孕育中。 而她,那个神秘的女人,正在混沌的黑暗中沉睡。 我们,同样地,被时光的子宫孕育。 一定有一根神奇的手指,在我又一次降临尘世之前,先行抹去了我前世的记忆。那暗藏了宇宙涡漩和潮汐翻涌的子宫,像一个质地优良的清洗器,在无尽的回旋中,将我还原成一个纯净无比、不带丝毫伤痕和痛楚的婴儿。让我拥有足够清新、刚健的生命力,来迎接尘世间不可避免的种种伤痛。 我与她,这个神秘的女人,也许是相识的。 在某一处时间的十字路口,我们擦肩而过,遥遥对视,抑惑耳鬓厮磨,窃窃私语过。我也许是她脚边的一棵青草,袖间氤氲的一股幽香,眼里随风滑翔的一只雀鸟。或是她童年的一个玩伴,深闺枕畔的一个奴婢,是她心里肿瘤一般又疼又痛的某个人。我也许承受过她的爱与疼惜,也勾起过她的仇恨和怨毒。一对熟悉切近或陌生疏离的人之间,可能有过的恩怨情仇、尘世勾连,我和她都可能经历。即使我们的生命线,在浩瀚的时空,真的一次也没有发生过交叉,我们也是姐妹,共同被孕育在时光的子宫深处。 只是她的这一世轮回,格外漫长,被多年时光分泌的丝缕层层包裹、覆盖。她最初被孕育的过程,早已漫漶不清。像浸水的黄裱纸,蜿蜒着暧昧不明的斑渍,那是历史欲说还休的提示。 我有理由相信,她是被时光不小心遗漏的一枚茧,没来得及孵化、破壳,于是,错过了一次又一次化蝶的重生。 有一种孕育,是细胞分裂、膨胀的过程,水分、蛋白质、脂肪和各种元素聚集、组合的结果;有一种孕育,却是缓慢而持续地削减,不断地丧失。但两者,都保持了脆弱、微妙而持久的平衡,于是孕育成立。 孕育,是时间揣在手中的一项操作,女性和男性是它挑选的媒介。在男人和女人之间,它树立了一个规则,简称之为“爱情”。有了“爱情”,孕育的过程会多一些温润的质感,和晃眼迷心的光泽。但世间的男女,在抵达孕育的路途上,有多少人严格地遵守了这一规则,时间不可左右,也无从裁决。那是从来像历史一样漫漶不清的现时部分。 公元年,她,这个神秘的女人,不再是孕育的母体。多粒甜瓜子搁浅在她日渐干涸的胃部,历历如数,成为时间的标本。她的墓,仿佛一个巨大的中空部位,进入其间的时间被强行截断,不明来路,也不辨去路。 公元前年的某一天,体温冰冷的她,怀着某种未泯的热望被送入棺椁。一同埋入的,还有蔬菜种子、木篦子、精美漆盒、绣花丝衣、二十五弦瑟、木俑和画俑……那是一个关于永生的梦的开端,和一些必须的道具。 公元年,在中国版图的腹心、一个叫马王堆的地方,时光的丝缕被层层剥离开来,她静静显露在众人面前。 相隔多年的一双手,带着些微的颤抖迎上去,让人惊诧的生命的弹性被触觉充分感受。究竟缘于何种奇迹,她和它们逃脱了年时光猛烈的挤搓、脱水,与不断发生着生长与腐败的尘世实现了成功隔离? 太多的秘密,孕育其中。没有一个科学家可以从容回答,直到今天。于是,无尽地猜想,试图破解。 化身一个婴儿的形态,即将在几个月后囫囵脱离母亲子宫的我,混沌地处在孕育之中。即使降临尘世,除了哇哇哇地、不明意义的大声啼哭,一个婴儿还无法对这世界发表任何的看法。 [年年底,长沙当地驻军想利用马王堆的两个小医院,施工时发现一处古代墓葬。年1月,考古队正式对神秘的墓葬进行挖掘。此墓后来被称为“马王堆一号墓”。墓中出土的女尸来自遥远的西汉,皮肤呈淡黄色,按下去有弹性。部分关节能够活动。这不仅是世界考古史上的奇迹,也是人类历史上的奇迹。从此,马王堆女尸的不朽成为人们不停追寻的疑问。 年8月,我降临人世。] [·注视] 目光对事物的注视,是有差异的。有时,目光如风轻掠过物体的表层,连一丝附着在上面的灰尘也不惊动。有时,目光如刷,一次又一次饱含侵略性地横扫,留下无形的凹痕。有时,目光如一个男子面对他钟情的女子,细密、宽容、优柔的汁水在目光中喷薄欲出。 与公元年有关的一个3月,我注视着那件纱衣。我的目光,成分复杂。 柔软的灯光,将它如梦的细部一一耐心地显现。长度、宽度、体积、重量,不同属别的度量衡搭建出一个不思议的造型,透露了一个来自远古的奇迹。从一只绵软蚕儿体内源源吐出的丝缕,与时光的份量,孰轻孰重。当无数的丝缕交缠一体,密密织扣,可以抗过多长岁月的抻拉与撕扯。 如果撤去玻璃幕墙,送入一阵风,这件素纱蝉衣会否像夏天的蝉声,漫地而起,浩然覆空,将一应粗粗细细的目光席卷、笼罩。站在它面前,我不禁入梦般遐想。 多年前,这件素纱蝉衣作为一个梦的道具,陪伴这个神秘女人进入黑暗的墓冢。在此之前,它是否随着这个名叫辛追的女人的步态节奏,在风中抑扬顿挫地飘舞过。在它薄亮如蝉翼的流魅里,究竟留住了多少有关这个女人的信息。 此时,它凝固在玻璃匣子里,任清澈的好奇的审视的欣赏的觊觎的贪婪的目光抵达,猜想,迷惘,飘忽。 它,和那个神秘女人一道,成为了附庸于时光的一件道具,被强行展览。 那个神秘女人的模样,让人不忍卒睹。远没有一件素纱蝉衣来得灵秀动人,眉目清爽。她古怪的表情,仿佛将累世的积怨都不加掩饰地抒发出来了。的确,有哪个女人愿意将自己裸露的身体,交付无尽的展示,接受无数双目光的抚摸。一双双目光的热度,被厚厚的玻璃反射回去,只留她在异常冰寒的世界。即使欣赏,也是亵渎。 多年前,当诸多疾病缠上这个神秘女人的躯体,在她身体的迷宫里埋伏下疼痛的种子,永生的念头便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滋长。否则,她不会将那么多的道具放入她的坟墓,让永生之梦拥有了华丽而臃肿的身躯。即使越过多年具体的时光,那个梦依然清晰如昨、丰满如昨。一如她,这个神秘女人,弹性仍在的皮肤。 疾病和死亡,成为扼杀生命尊严的最凶戾的杀手。只不过,一个在生前,一个在身后。 现在,这个生前锦衣玉食的女人,满面含嗔,闭紧双目。俯视的角度,构成了一个个参观者与她之间,恒定的视角。 在经历了多年安稳岁月之后,残酷的剥离开始了。她携带的那些梦的道具,已经分散到不同的展区,摆放在不同的展柜中,标签上无一例外镶嵌着“一号墓出土”的冷峻文字。她,这个神秘女人,已远离了生前的诸种浮华,通俗的称谓简陋为“一号墓主”,或“马王堆女尸”。 在这个神秘女人沉沉垂盖的眼皮下面,她是否也在打量这个世界。这个对她来说,已经熟悉又陌生、无力拒绝又无力追随的世界? 她长久地保持着一个姿态,一任时光的潮汐或缓或疾地漫过她的身体。一种比她的体温更甚的冰凉。那是进入永恒的代价。 [年,我第一次在长沙博物馆,近距离目睹了马王堆女尸,和随墓出土的诸多随葬品。 据资料,墓主人名叫辛追,从墓葬的规模看,这是一个生前过着雍容华贵生活的女人。随葬品中,有一件素纱蝉衣,薄如蝉翼,袖长约1.9米,衣长约1.28米,重量不足50克。] [·呼应] 有一些呼唤和应答,是我们无法知晓的。但一定存在,在浩瀚的时空宇宙中。 公元年,她,这个神秘的女人,变得不再孤寂。 一个同样从多年前出发的男人,同样经历了一个漫长的、充满谜团的轮回,同样抗住了时光猛烈的挤搓、脱水,同样在一个湿漉漉的日子,生动浮现。 这一幕,和3年前何其相似。 必须承认,时间也有疏忽、沉不住气的时候。又或者,她和他的次第出现,正是缜密无漏的时间一次诡异的安排,仅仅为了展示它不可丈量的悠长、不可穷尽的深邃。它交出一些秘密,却含紧更多的秘密。让智力有限的人去绞尽脑汁,让好奇升上半空,并永远悬置在那儿,在半空悠晃。对于时间,那也许是一种有趣的游戏。 好奇,是千百年来最折腾人类的一项秉性。渴望获知一切,却又永远只能在一扇又一扇关闭的门外徘徊。偶尔,一扇门得以洞开。短暂的惊喜后,是更深长的迷惘。时间俯看眉头紧蹙、陷入长考的人类,暗自微笑(米兰·昆德拉有过类似的感触)。 西汉男人,成为人类面前的又一扇门。尽管人们可以进入他高大健壮的身体,进入胸腔、腹腔、颅腔,进入心、胃、血管、细胞深处,获得一些数据和数据背后的逻辑推理,但关于这个男人和那个神秘女人的出现,他们之间的隐秘联系,人们试图沿着诸多逻辑推理的路径进发,皆无功而返。似乎,那只是时间不相关联的两处伏笔。 但我相信,他和她之间,有应有答,有承有接,有回有环。他们构成一个自我完满的世界。他们,是时间送给今天人类的一个古老的提示,或隐喻。之后,时间等待我们坐悟。 西汉男人的方位坐标,最终停留在一座古城——荆州——我生活的城市。他与安卧长沙的那个神秘女人,距离多公里。他们仰天躺卧,每天有络绎不绝的拜访者透过玻璃幕窗,俯瞰他们。那一视角,与时间俯瞰人间时,相仿。 在两座城市之间,每天有无数道电波在空中往来,抵达贸易订单、股票交易、合同撕毁、意向达成、问候、告别、亲昵、谩骂、聊天、剧恸、抚摩、安慰、仇恨、牵挂、遗忘、嫉妒、迷失、痛苦、微笑、狂喜、残缺、完满、满意、失意……在这无数的电波中,会否有一道两道三道是人类无法破译的,属于这个西汉男人和那个神秘女人。异常安静的他们,在遥相呼应,像两个心脉相通的人在无尽的宇宙时空中,窃窃私语。 偶尔,一两道电波改变方向,射向宇宙深处。那是他们发送给时间的讯息。一去一回,需要花费多少亿光年,是人类永远无法知晓的。而电波里承载了多重的、什么形状的疑问,也是人类无法知晓的。 [年6月8日,位于荆州凤凰山的号汉墓出土了一具保存完好的西汉男尸。男尸年龄约60岁,名“遂”,生前爵位为五大夫(西汉二十等爵的第九级)。男尸下葬时间为公元前年,距出土时间已有年。古尸外形完整,皮肤、肌肉等软组织均有弹性,四肢大小关节可活动,内脏器官齐全,骨骼正常。其硬脑壳完整,脑膜血管清晰,12对神经几乎都能辨认。] [·法则] 终于看到,这个神秘女人年轻时的容颜。 这是高科技时代的神奇。 公元年。一个古典、端庄、秀雅的美丽女人,眼含矜持的微笑,正在无形而畅达的网络上,以惊人的速度,被复制,传播。 似乎,这便是她——那个一直面目不清的神秘女人。具体鲜明体面的形象,近乎完美,全面覆盖了阴惨光线中满面含嗔、形貌古怪的女人。人类内隐的审美期待,获得一次舒畅的、切中穴位的按摩。 尽管制作者忠实地依循了某些科技的法则,严格按照女人的骨骼轮廓进行推演,在笔触间摁进了时间交付的、关于这个女人的诸多显性密码,可看来看去,“马王堆美女”还是像一朵纸艺花。 而非鲜活的花——有香气,有触感,有瑕疵,沾了些微的泥土,叶片边缘有细小的锯齿,花瓣上的露珠还未被阳光吮吸干净。 纸艺的花,色彩艳丽,却失了水分的婉转,少了风吹日晒的灵动。无限可能的遐想,被削去翅膀,坠落干瘪为单一恒定的模式。每个人可以用想象的汁水去充盈的无数可能,遭到抹杀。 精确到千分位、万分位、亿分位的数据,远比抽象的、无拘束的想象来得准确。那是科技的法则,也是科技的陷阱与无情。 那个神秘的女人,被纳入高科技的程序系统进行破解。类似的破解,一直在进行,还将延续。一个又一个数据,试图填充时间留出的那个中空部位。让空气重新充满,让逻辑的种子可以顺理成章地生长,让一切秘密可以正常地呼吸,并在呼吸的节拍中,将隐蔽的细部一一泄露。 但无论人类最终走到哪一步,那条路注定没有尽头。如同时间,不论它像通常所说的“从过去漫漶而来”,还是如詹姆斯·布拉德利所认为的“从未来逆向而来”,都是无可穷尽的。人类只是被时间的水流短暂地冲刷、洗浴,干净地来,最终简单地去。离开,成为必然。 在来去之间,也许会有所遗留,却什么也不可能带走。无论这生命曾经多么地高贵、富有、威严,还是卑微、贫贱、软弱。这是生命的法则。 那个神秘女人,被包孕在生命的法则中。 不要忘记,她,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。 [应湖南省博物馆的请求,中国刑警学院法医系教授赵成文开始复原辛追的形象。为了警察工作的方便,赵教授设计了一套叫做CCK-3型人像模拟系统的软件,可以通过尸体的骸骨复原死者的面貌。他分别绘制了辛追18岁、30岁和50岁三个年龄段的面相,和50岁辛追的侧面相。 当时,众多媒体以“辛追‘复活’”为题报导了此事。] 作者简介 王芸,中国作协会员,湖北省作协第九届签约作家。出版有散文集《穿越历史的楚风》、《接近风的深情表达》、《经历着异常美丽》、《纯净与斑斓》等。在《小说选刊》、《人民文学》、《中国作家》、《新华文摘》等刊物发表小说、散文逾万字,有作品被收入《3年度中国最佳短篇小说》、《中国短篇小说年选》、《21世纪年度散文精选?1年散文》、《7中国年度散文》、《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:年散文》等30余种选本。曾获第三届湖北文学奖、第七届屈原文艺奖“优秀人才奖”等。 原创诗歌小说 散文 随笔 九家以上刊物选稿!图片来源网络! 投稿邮箱: qq.白癜风去哪里治疗最好白癜风遇上节日优惠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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